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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康有:佛学人生观之浅见

www.chinarushang.cn  中国儒商  作者:朱康有

我在读博士期间虽然学的是中国哲学专业方向,但主要学习和研究儒家特别是宋明以后的理学、实学,对于中国文化的另一主要支柱——佛学知识仅仅是通过教科书的内容皮毛、几本佛经的简单阅读,头脑中甚至存在着不少人们习以为常的误解:如迷信、消极等看法。20085月,我到武汉一家军事院校进修,星期天无事到归元寺闲逛,偶尔拿到了寺中随手可取的佛经光盘《和谐拯救危机》,返回校后居然午饭没有顾得上,一直在电脑上看到晚上,大概67个小时几乎未移位置,心中大为感动。我当时心想,如果能接触一下光盘中所提到的其人其事,进一步了解传统文化的作用该多好啊!返京后正好到去广州开儒学普及会议,出乎意料的是,在这次本是儒学普及主题的会议上,我想见的佛家大德都看到了。当年8月,正值奥运会期间,我和好友吴文新相约实地到安徽庐江小镇去看看——到底传统文化给这个小镇带来了多大变化。一些学习佛学的同参道友,在庐江汤池这个小镇推广儒家《弟子规》,竟然对基层民风、社风起到这么大的作用,是我们很多人没有想到的。

之后,我对佛学的学习没有多少中断。我的书桌案头、枕头旁边都放置几本大德对佛学经典的讲解,无论工作再忙,都要抽时间翻开读几页。现在可以说,对佛学的认识不仅大为改观,而且它简直成了我思想生活的一部分。我对自己的学生们经常这样说:咱们住的屋子有了灰尘需要时常打扫打扫,其实最应该每天打扫的是自己的心灵世界——这一“角落”恰恰是人们最易忽视的。如此反思自己,发觉内心的尘垢真是太多了,而且每天都在增加。因此,这里要讲什么“佛学的人生观”,简直是贻笑大方,真可以说是“不够格”。好歹把心中这几年的体悟“实话实说”,启发他人不敢说,或许能让更多的人从中吸取一些教训,也就达到了目的。

谈佛学的人生观,首先要明白佛学是什么。如果我们的人生观建构在迷信甚至错误的认知上,很显然我们的人生方向、人生价值观乃至生活态度就可能发生偏颇、错误倾向。不能否认,任何学术的流变都有其弊端。就佛学来说,我们也不能否认一边在在寺庙里烧香磕头、一边在社会上坏事做尽的迷信佛学现象之存在。而从佛学之源上考察,我非常赞同有些大德的当代见解——佛学是一种教化、一种教育。如果用现代的话语体系来说,佛陀住世时每天都在讲学,他的听众来自于各个阶层、各个教派,佛陀本人可以说是多元文化的教育者、倡导者。东传以来,佛学作为中国文化根深蒂固的组成部分之一,已经深深融进中国人的意识深层,不知不觉地影响着华夏民族的生活习惯、处人待物、话语表达、思维方式。用教育的要素来看,相对于儒学的贤人、君子、圣人等人格理想阶梯,佛学的阿罗汉、菩萨、佛就好像我们正规教育的小学、中学、大学学位,或者乃本科、硕士、博士学位;在长期形成的佛学丛林制度中,和尚(又称亲教师)、监院等称号相当于正规教育的教师、教务长、总务长等;佛像、仪轨等反映了高度艺术化的教育方法、教育制度;佛经为其教育的经典内容,历代大德对之不同时代的解读形成不同的教派体系。新时期佛学要发挥在社会中的作用,就要还原原始佛学的教化作用,尤其是改变近代以来人们心目中“宗教”的形象,在一般大众的信仰构建、基层社会的和谐相处、世界各国的和平共处等方面产生积极的影响力。这其中基本的层面,则是做人的教育,即在树立正确的人生观、价值观方面体现出它的长远智慧来。曾给中央政治局集体学习上过课的北大宗教研究所所长楼宇烈教授,到我校作《佛教文明的现代反思》报告,其中提到,不能用西方一神论意义上的宗教衡量东方宗教,相反,佛教实际上是一个无神论的人文宗教,与我们的生活紧密相关,我听后深受启发。佛学以“慧”的教育为目的,以“戒、定”开悟作为基本途径,从而实现人生的圆满。记得在十几年前自己也买过一些白话佛经,但是读过之后印象并不深。佛学怎样才能深深融入人们的精神深层?末学认为,年轻一代承继这一份文化遗产,直接读经受阅历、语言功底等局限,可能难度较大;如果通过聆听、翻阅当代大德诸如星云、净空等一代高僧的生活化阐释,再来诵读经典,则不失为一条捷径。

那么,佛学人生修养的下手处何在?途径何如?佛学经常讲,法门平等,无有高下,条条道路通“成佛”;“高下”在众生的根器不同,对治的方法不一。一般认为,儒佛道作为传统文化鼎立的三家思想,似乎决然不同,而其实它们之间的出发点和最终归宿是一致的——尽管其中的途径可能确实不一。宋明以后学界便有“三教合一”的说法,只是它们的侧重点有所区别——有所谓“以儒治世,以道养身,以佛修心”之说。很多最高统治者都大力提倡三教。唐太宗对三教几乎等量齐观,雍正十一年二月十五日的上谕指出:“朕惟三教之觉民于海内也。理同出于一原,道并行而不悖。……三教初无异旨,无非欲人同归于善。……盖以劝善者,治天下之要道也。”按照佛学的理论,儒家、道家的大师不过是佛菩萨在不同众生中的“随类现身”而已。尤其是中国化的佛学,既吸收了本土文化的精华,又将之深化,最后都融进中国文化的整体之中。为此,佛学修持的入手点,亦为“孝亲尊师”——同儒学的入手处高度一致,有所谓“人成即佛成”。《观无量寿佛经》讲的“净业三福”,第一条就有“孝养父母,奉事师长”的内容。因此,我们能够理解,现在佛家弟子在社会上推广《弟子规》等儒学内容,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尽自己佛家的本分。儒学将“大孝”之理通于天地万物,奉为“至德要道”,佛家进一步扩充了这种理论,讲到极处,“天下之人皆为父母”,甚至“众生皆父母”——已经不限于人间。原来,玄妙的佛学义理,它的起点还是落在做人的基本道理上。“出家人”如有成就,那就是最大的报父母恩,因为父母也能随着你提升了自己的境界。孝与忠、敬等德目关联。孝道关乎社会秩序的建设,君道、师道等无非是孝道的延伸。伦常混乱,礼仪廉耻皆无,则社会、国家、世界的和平则无法实现。

从“做人”即管理好自己的行为、言语、思想(身、口、意)开始,直至完成理想人格“佛”的塑造。这其中,破除“我执”即自我中心主义是关键。能不能根除由“我执”带来的自私自利、名闻利养、五欲六尘、贪嗔痴慢,则是向上递进的“钥匙”。如果消除了这些“人欲”的影响和制约,佛学的“阿罗汉”学位就可以拿到。人间的纷争乃至无休止的争斗,大都是人们从自我的立场出发,不能放弃自我的一系列利益而引起的。以“我”为动机发轫点和归宿处的价值观,直接或间接笼罩了人的一切活动领域。从起心动念伊始修正自己的方向,转“为己”为“为人、为世界、为一切众生”,扩大心量于无穷大,此一念的保持即是迈入圣域的奠定。而“我”的主观消除最难,“有我”似乎构成了我们认识世界的基点,“为我”或多或少、或隐或显形成了我们自我人生的轨迹。正如老子指出的,“我所以有大患者,为无有身。及吾无身,吾有何患?”为了生命的肉体存在、享乐和延续,很多人造“业”不断——其中既有善业,亦有恶业,且往往是善少恶多。破除“我执”,并非从肉体上消灭自己,而是转变观念,以此肉身为众生服务,念念为他人,最终才能成就自己真实的生命。在佛学看来,“为人”是真正的“为己”;一切为己则是真正的害己。为什么人往往执著于“我”呢?因为大家都认为,从感受等角度着眼,“我”似乎是最实在的。为了破除“我执”,佛学认为常人之假定的“我”实乃空而不实的——这一点又主要源于佛教世界观上的“缘起性空”之说。万事万物都是各种条件和要素和合而生的,并没有特定的、永恒不变的“自性”;条件不存在了,事物自身就解体消失了。所谓“众生”即多种因素因缘而生。人的肉身即是如此,这一“碳水化合物”元素分解,生命的“外衣”就没有了。按照现代物理学理论,任何事物,无论是高级的生命体,还是低级的矿物原料,归根结底都是由为数不多的基本粒子组成。基本粒子再划分下去,整个世界就是一个“空”的场性世界。而且,基本粒子和能量场是可以互相转化的。基本粒子相互碰撞,湮灭为能量场;场能量的激发,可以诞生出基本粒子。日常生活经验层面的世界观实际上支配了大部分人的行动;若能真正树立现代科学的世界观,其观念倒是和佛学的“色空不二”关联。“我”和万事万物从根本上说是一体的。“天地与我并生”,众生的疾苦即是我的疾苦,我的肉身不过是世界“大生命体”的一个细胞。此为佛学“慈悲”的理论来源。若我与外在互不相关,何来慈悲和同情?若能自意识深层认识到这点,方可真正发觉“大我”(佛学讲的是“法身”)之存在。切不可执著于一时之“我”,否则那就是给自己的真实生命套上了“囚笼”,永不得解脱。

我们的生命本体生生不息,在这一有机的世界“大生命体”中,能够不断提升境界,即可逃脱低层次的循环而进化到更高的层次上去。不应回避的是,佛学为世人所诟病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它宣传因果论和轮回说。其实,我们一方面肯定因果论在自然科学适应的自然界、唯物史观的决定论在社会领域中的存在,另一方面却始终不承认甚至否认在个人命运上的因果论,认为它倒向了宿命论。这真是莫大的矛盾和误解。因果论确实适应于具有自由意志精神的人自身的生命运动,只不过因果的链条和因素比较复杂而已。即便儒家、道家等思想中也广泛存在着因果论的不同体现。儒家讲“善不积不足以成名,恶不积不足以灭身”、“积善之家,必要余庆;积不善之家,必有余殃”,“头上三尺有神明”,道家的《太上感应篇》开篇即讲“祸福无门,惟人自召。善恶之报,如影随形”,都是说我们不能怨天尤人,一切皆为自己所造就,自命自造,自命自负。儒家的改命说、道家的造命说(“我命由我不由天”)等积极性意义的命运理论也是建立在因果论基础上的。佛家强调,欲知来世果,今时所造是;欲知前世因,今生所报是。没有了因果之说,人的言行可以不必负责任;有了因果之说,人就必须为自己的言行之久远后果而负起责任。要改变生命之果报,必须改变生命之因起。“认命”为肯定现实,承认自己所造,但并非要人消极待命,而是积极创造条件,促使命运向好的方向发展、向好的层次境界迈进。从这种意义上说,佛学实乃一种积极的改变命运的学说。轮回说本非佛学所有,实为吸收古印度婆罗门教的内容。我们一般讲“今生今世”,很难认同“多生多世”。按照轮回之说,生命的肉体载体可以消失,但生命的本体却可以融进“大化”,迁流不断。人生观在一定意义上也可说是“人死观”。在佛学看来,人死并不可怕,关键是“人死到哪里去了”需要探讨。今生之修持,直接影响到来世之归宿。为了来生,今生必须好好“治身修业”,正如《无量寿经》指出的,“虽一世精进勤苦,须臾间耳。后生无量寿国,快乐无极。永拔生死之本,无复苦恼之患。”这种宣教,不失为一种积极的信仰,亦为人类的超越和解脱提供了无限的空间,满足了人对永恒的渴望。因果说与轮回说紧密相关,有一句话叫“万法皆空,因果不空”,也就是因果转变不空、相续不空、循环不空。世出世间一切法没有人主宰,没有神主宰,全是自作自受,众生随业轮回、流转。时间、空间这些概念在佛教里是相对的。十法界类似于今天科学家所说的不同空间维次;时空“频道”不同,众生可能生活的环境也不同。时至今日,人类的认识能力虽然有了大幅提高,但对某些领域的认识仍处于黑暗之中。比如脑科学对意识问题的研究,远未充分到能够揭示人的精神之谜的程度。[4]我曾经指出,就像西方文明通过自然界实验的实证方法确立了自然真理,东方的文明则通过人道实证的方法确立了人道的真理。[5]只要我们能够按照一定的方法“一门深入”,就能“见道”,体悟到人生的真理。切勿轻易否定佛学的理论建构,若能抱着实证的态度来验证,或有所获。